第二十一章 (第2/2页)
把镜框放回原处,朱阿牛露出复杂的笑容。
他轻声说:“妹妹,今天对我很重要,我目睹了江薇泡在冰凉河水中的尸体,得知了王小四的离开,这些年来第一次成功地做了一件事,也从梦靥中解脱,这些对我真的很重要。我想告诉你的是,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,与其像老鼠一样活着,还不如行走在阳光下。这些日子以来,我一直在想,是该给你找个地方安葬了,不是我狠心,妹妹,你也不希望我沉沦,对不对?我必须和过去的生活告别,包括你,你不能控制我一生,否则我将一无是处,会抑郁而死。艾米说得对,活着总得做些有意义的事,所谓的意义不仅仅是为别人,也是为自己。”
骨灰盒里隐隐约约地传来哭声,女人凄凉的哭声。
朱阿牛呆呆地凝视着刻着百合花的骨灰盒,哭声越来越响,要填满房间,湮没朱阿牛。朱阿牛的呼吸又急促起来,又产生了溺水的感觉。他突然挥舞着双手,挣扎着,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叫:“朱阿芳,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放过我吧,朱阿芳,你都死了那么久了,为什么还要缠着我,让我不得安生,难道你也要我像你一样死去,让我永远在黑暗的苦水中挣扎?”
女人的哭声渐渐地隐去,直到消失。
朱阿牛的心情也渐渐平息下来,在朱阿芳活着的时候,他从来不敢对她大吼大叫,现在他终于吼叫出来,内心积郁已久的东西发泄出来,他获得了某种解放,像是挣脱了捆绑在身体上的绳索。不过,他眼睛里还是涌出了滚烫的泪水,那是兄妹之间难以割舍的感情,毕竟那么多年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过。
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寂。
过了一会儿,朱阿牛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从梳妆台下面的抽屉里传来,仿佛有只小老鼠在窸窸窣窣作闹,又像有只手在翻动里面的东西寻找着什么,那是上锁的抽屉。朱阿牛一直都心存疑惑,抽屉里藏着什么?朱阿牛有了种从未有过的冲动,想打开抽屉看个究竟。摆在朱阿牛面前有一个难题,他找不到打开抽屉的钥匙。朱阿牛在房间里寻找,可能藏钥匙的地方都找过了,一无所获。本想放弃,但想想朱阿芳将抽屉钥匙藏得那么隐秘,更证明了他的猜想,抽屉里藏着巨大的秘密,打开抽屉的欲望愈加强烈。他来到自己的卧房,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子,从里面拿出起子和钳子,然后回到了朱阿芳的房间。他轻声地对着妹妹的遗像说:“阿芳,对不起了。”说完,他就开始撬锁,锁好像也有生命,也会有疼痛,不时发出痛苦的叫唤。朱阿牛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抽屉的锁撬开,他在撬锁的过程中,想到过放弃,不过还是坚持下来了。锁撬开了,朱阿牛没有马上打开抽屉,他的身体微微发抖,内心还是担心朱阿芳的责骂,撬她抽屉的锁,这可是不能容忍的事情,她歇斯底里发作的样子,十分骇人。朱阿牛默默地注视着妹妹的遗照,在等待着什么。过了许久,他没有听到朱阿芳的责骂,在难以忍受的寂静之中,他伸出颤抖的手,拉开了抽屉。抽屉里除了一本灰色的布面日记本,没有其他任何东西。那灰色的布面日记本,像早晨见到的江薇的脸,朱阿牛的脑壳有点疼痛,里面的那只老鼠蠢蠢欲动。
他拿起日记本,心惊胆战地逃出了妹妹的房间。
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再一次让自己平静下来。门口传来女人清脆的笑声,他站起身,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,右眼凑近猫眼,看到白谣和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搂抱着。不一会儿,白谣开了门,他们走进去了,门被关上了。朱阿牛想,他们不会又迫不及待地上床,连门也没有关紧吧?那天晚上的事情,真让他无地自容。他重新坐回沙发上,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日记本,日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,他一行一行地读了起来。这应该是从朱阿芳上大学后写下来的文字,不是日记,而是隔三岔五记录的心迹。读这些文字,朱阿牛情绪波澜起伏,又悲伤,又吃惊……
“妈妈,我想念你。每当夜深人静之际,我就不能不想你。你和爸爸在那边好不好?是不是还生活在一起?我多么希望你们在一起恩恩爱爱,像从前一样。我和哥哥很好,你和爸爸不要挂念,他性格比较懦弱,不过你们放心,我会照顾好他的,哥哥对我也很好,供我上大学,事事都让着我,容忍我。我不知道我的脾气为什么会如此古怪,喜怒无常,不像妈妈,也不像爸爸。妈妈,你要是还活着,会不会像哥哥那样容忍我?我没有答案,因为你早已不在人世。一想起来我泪水都流不出来,悲伤得麻木。妈妈,我有罪啊,如果不是我,你也不会离我们而去,还会像从前一样呵护着我们。妈妈,我不敢乞求你原谅女儿,只希望有来生,我再做你的女儿,伺候你,爱戴你,尽我最大的努力赎罪……”
这样的文字太多,反反复复,絮絮叨叨,还有大量的文字是说些日常生活中发生的琐事,像是在和母亲拉家常。这样的文字有种暖意,随着这些文字,朱阿牛回忆起和妹妹生活的点点滴滴,仿佛如初。朱阿牛还在妹妹的文字中发现了一个人,那个人在他的记忆中昙花一现,他都已经将他遗忘,就是现在记起,也是面目模糊。那个人就是父亲曾经的同事上官周全,他害过父亲。在父亲病重之际,他突然出现了,希望得到父亲的谅解。朱阿牛不清楚父亲闭上眼睛之前,有没有原谅那个男人。通过妹妹的文字,他回忆起来一些事情。
父亲过世后,上官周全来过两次。第一次来,是个黄昏,他拎着一兜苹果,满脸堆着笑容。十岁的朱阿牛在家门口弹玻璃球,抬头看见了上官周全,眼神迷惘,不晓得这个母亲嘴里的坏人来做什么。上官周全笑着说:“你是阿牛吧?”朱阿牛捡起玻璃球,站在他面前,一声不吭。这时,六岁的朱阿芳走了出来,喊哥哥回家吃晚饭。朱阿芳也看见了他,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,拉起哥哥的手:“不要理他,他是大坏蛋。”朱阿牛和妹妹进入家门时,回头望了望,上官周全还是站在那里,笑容满面,根本不把朱阿芳的话当回事。回到家里,母亲正在盛饭,饭桌上摆着一盘素炒胡萝卜丝和一盘榨菜。朱阿牛看了看,鼓起嘴巴嘀咕了一声:“好久没吃肉了。”母亲放下碗,摸了摸他的头:“阿牛,最近手头紧,等我发工资了,做红烧肉给你们吃。”朱阿芳白了哥哥一眼:“就知道吃。”母亲笑了笑:“阿芳,别这样说你哥哥。”朱阿芳说:“妈妈,那个害爸爸的坏人在门口。”母亲变了脸色:“你们吃饭,我出去看看。”母亲走出去后,他们也跟在后面,母亲对上官周全冷冷地说:“你来做什么?”上官周全走近前,笑着说:“我来看看你和孩子,我知道你们困难,想尽我一点心意,帮助你们。“母亲说:“我们好得很,怎么会有困难,就是有困难,也不需要你的帮助。”上官周全说:“不是帮助,不是帮助,我是想赎罪,赎罪,否则我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。”母亲说:“你走吧,不要再来了,我不想看见你。”这时,朱阿芳冲出来,大声喊叫:“大坏蛋,你走,不要再来了,我们都不想看到你。”上官周全将手中的水果塞在母亲手中:“那我先走,等你们气消了,我再来,我是真心实意来赎罪的。”说完,转身就走,母亲追上去,把苹果还给他:“东西你拿走吧,我不会要的,我们受用不起。”朱阿牛吞了口口水,心想,苹果为什么要还给他。母亲领着他们回家,重重地关上门,脸色十分难看。朱阿牛闷着头吃饭,妹妹却对母亲说:“妈妈,你吃饭吧,别难过了,我们就是饿死,也不要大坏蛋的东西。”母亲对她说:“阿芳有志气。”
上官周全第二次上门,是在一个月之后。
朱阿牛和妹妹回家后,发现上官周全和母亲坐在屋里说着什么。见到他们,母亲有些慌乱,站了起来,对上官周全说:“你走吧,我真的没有困难,不需要你的帮助。”上官周全也站起来,讪笑着:“好,好,我走,我真的没有恶意,真的是想赎罪,我实在是对不起老朱。”朱阿芳拿起扫把,赶他走:“大坏蛋,滚出我家,快滚!”上官周全赶紧走出了门。朱阿芳关上门,沉着脸对母亲说:“妈妈,你怎么让大坏蛋进门了,他没安好心。”母亲叹了口气,淡淡地说:“洗洗手,准备吃饭吧。”说完,她就进厨房去了。朱阿牛闻到了浓郁的肉香,不禁流下了口水:“哇,晚上有肉吃了。”朱阿芳瞪了他一眼:“就知道吃。”朱阿牛朝她吐了吐舌头:“怎么啦,我就是想吃肉。”朱阿芳气呼呼地进房间去了。母亲将饭菜弄好,端上桌,叫了好久朱阿芳才出来。那顿晚饭,朱阿芳一块肉都没有吃,只是沉着脸用青菜下饭。母亲说:“阿芳,这肉是妈妈自己花钱买的,不是那个人送的。”不管她怎么说,朱阿芳就是不吃肉,也不说话。
妹妹从小就有主见,不像朱阿牛有点傻乎乎的。朱阿牛如果不看妹妹日记本上的文字,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秘密,也不会清楚母亲的死因。
那是令他窒息,肝肠欲断的文字。
“妈妈,我真的恨死了那个大坏蛋,你怎么能够和他暗中来往?你总是在我们面前掩饰,掩饰你的不安。你压根就不知道,你们的来往会被我发现。有天晚上,你以为我们睡了,就偷偷地出门去了。哥哥是睡了,他没心没肺,一直睡得很死。我没睡,我在想爸爸。你走前,还轻轻地推开了我们的房门,看我们有没有睡熟。我躺在架子床的下铺,装着睡熟的样子。你走后,我就悄悄地起了床,跟在你后面。我看到你走到弄堂口,和那个坏蛋在一起。你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,他驮着你走了。看着你双手搂着他的腰,他蹬着自行车远去,我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,你怎么能够跟他走,他是个罪大恶极的人。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大声喊叫。有人从阁楼上泼下一盆凉水,骂我鬼叫什么,我才停止了呼喊。我浑身冰冷,踉踉跄跄地往回走,凉风吹散的都是梦,我越走越黑,越走越冷。回到家,我躺在床上,默默地流泪。我一夜没睡,知道你天快亮时才偷偷地摸进家里,那时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?”
“妈妈,你知道我曾经是多么爱你吗?就像爱爸爸那样。爸爸死后,你和哥哥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,我想我会在你的呵护下长大。我真没想到你会和他走到一起,不管什么理由,你都不能和他在一起。我多次地旁敲侧击,提醒你和他终止关系,可是你置若罔闻,根本就不在乎女儿的感受,你别以为我小,什么都不知道。你还是偷偷和他来往,我真的恨你,和恨他一样恨你。那天晚上,你又溜出去了,我没有跟踪你,只是在想,用什么法子制止你,警告你。我并不是要你死,只是要你悬崖勒马,不要和他来往了,而且我要你清楚女儿心中的愤怒和委屈。你根本就不知道,邻居们的闲言碎语对我有多大的伤害,在他们嘴里,你就是个荡妇,爸爸才死不到半年,你就红杏出墙。妈妈,我不想听到那些恶毒的话语。那个晚上,你回来还算早,你睡下后,估摸你睡着了,我就走进了你的房间。我站在你床头,听着你的鼾声,心里恨你到了极点。我用打火机点燃了蚊帐,然后,我就走出了你的房间。我本以为你会起来扑灭蚊帐的火,岂料火烧旺了你才惊醒。我也吓坏了,赶紧叫醒了哥哥……妈妈,我真的不是想烧死你,可事实上,我就是杀死你的凶手。多年来,我心里一直被那场大火折磨,觉得对不起你。如果你现在活着,你和谁交往,我都不会干涉了,我有什么权利干涉你呀?妈妈,你也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。那是一场噩梦,一直追随着我的噩梦……”
朱阿牛扔掉了日记本,日记本坠落在地上,发出绝望的哀叫。
他浑身发冷,就像早上捞江薇尸体时泡在寒冷刺骨的水中,浑身瑟瑟发抖,流下的泪也是冰冷的。他心脏在收缩,被什么东西无情地挤压着,他想大声喊叫,可是喊不出来,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