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(第1/2页)
舅妈到底还是同意了洗脚店张老板的条件,接受十万块钱。为了表示诚意,他让那个总是穿着廉价西装的经理先给她送了两万块钱。舅妈看到那两万块钱现金,死灰般的眼中出现了一点火星,随后又黯淡下来,充满狐疑地说:“还有八万呢?”
经理摸了摸暗红色的领带,赔着笑脸说:“你放心,剩下的八万,追悼会那天一定给你。我们张总说了,他会来参加追悼会,表示哀悼。我们张总是个好人,员工有什么困难,他都很慷慨帮助的,他不会食言的。本来,他想在追悼会那天,将钱一起给你的,就怕你有顾虑,才让我先送两万块钱过来的,也交代我对你表示慰问。”
舅妈看了看旁边的朱阿牛。
朱阿牛说:“放心吧,舅妈,我相信他们不会赖账的,他们在上海有好多连锁店的,跑不了的。”
经理也说:“是的,是的,我们跑不了的。”
舅妈这才半信半疑地将钱收了起来。
朱阿牛发现舅妈拿钱的手有点发抖。她拿着钱走进房间里,过了好大一会儿,才出来,脸色好多了。
舅妈还是数落了经理几句,边数落边抹眼泪。等她数落完后,经理说了几句好话,就告辞了。经理走后,舅妈就和朱阿牛商量给舅舅办丧事的事情。办个丧事,也是很繁琐的,亲戚朋友、街坊邻居、舅舅生前的同事、舅妈和顾珊珊的同事朋友等等该通知的都要通知,特别是那些办过丧事,给他们包过丧礼的人家一定要通知到。还要联系殡仪馆,定好开追悼会的大厅以及火化事宜、布置灵堂等等。还有要确定到底有多少人参加,有多少人留下来吃豆腐饭,这样好到酒店定酒席。这些事情都要朱阿牛去办。
商量好了之后,朱阿牛就开始操办舅舅的丧事。
这些事情办起来繁琐而又伤感,朱阿牛又不能推卸,只好硬着头皮去做好每一件事情。在操办丧事的过程中,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一个一个在他脑海中浮现,父亲、母亲、妹妹……他们的表情各异。最让他揪心的是母亲,朱阿牛记忆最深刻的是她在火中挣扎和扭曲的身体,他看不清她的脸;妹妹那张被尸体美容师修复过的脸惨白而阴冷,像冰雪,放在阳光下就会融化;父亲的脸是安详的,只有他的脸,才能让朱阿牛的心平静下来;舅舅的脸也是平静的,没有大喜,也没有大悲,如一片秋天的枯叶,坦然地飘落。
舅舅出殡的时间定在12月13日下午三点,舅妈的意思是要上午办的,但是吊唁大厅紧张,安排不过来。
那天下午,还是来了不少人。
灵堂里满满当当的人,他们都是来给舅舅送行的。舅舅是个好人,平凡的好人,不少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以及他生前的同事,在遗体告别的时候,眼睛红红的,有些人还落下了泪。舅舅穿着整齐,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,十分体面,是的,他一生从来没有如此体面过。他所受过的苦,经历过的一切,都随风飘逝了。朱阿牛看着舅舅平静的脸,突然想到了那个叫杨水妮的姑娘,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他了,每天晚上,他都在等待她的消息,他发消息给她,她也没有回应。
洗脚店的张老板没有来参加舅舅的追悼会。
朱阿牛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现。
遗体告别仪式快到尾声之际,朱阿牛看到了洗脚店的经理,他穿着黑色的西服,来到舅舅的遗体旁边,稍微停留了一会儿,将一朵白色的菊花放在了舅舅身上,然后走到了舅妈他们面前,表示慰问。顾珊珊和她丈夫分别站在舅妈的两边,顾珊珊流着泪,她丈夫面无表情。朱阿牛站在舅妈后面,看着眼前的一切。
舅妈其实也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出现,不是等待他们来吊唁,而是惦念那剩下的八万块钱。在追悼会的过程中,舅妈一直表现出悲戚的样子,眼中也一直没有断过泪水。洗脚店经理来到舅妈面前,和她握了握手,说了些安慰的话。舅妈眼睛亮了一下,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放,小声地说:“钱带来了吗?”
经理想把手从她的手中抽脱出来,无奈她握得太紧,无法抽脱,他的脸红了,一副窘迫的样子。经理后面还有人在排队等待安慰舅妈,朱阿牛对舅妈小声说:“舅妈,现在先不要谈钱的事情,好吗?”
舅妈提高了声音说:“不行,他今天要是不给钱,我就死在他面前。”
这时,顾珊珊发话了:“妈,你眼睛里是不是只有钱?今天是爸爸出殡的日子,你就让爸爸安心地走吧。”
听了女儿的话,舅妈不吭气了,松了手。
经理如释重负,匆匆走开了。舅妈的目光还是跟着他,生怕他跑掉,生怕那八万块钱拿不到。朱阿牛理解舅妈,跟在了经理后面。经理走出了大厅,朱阿牛追上去,将他拉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,说:“张老板不是说好要来的吗?怎么没有来?”
经理吞吞吐吐地说:“这,这——”
朱阿牛知道出了问题,有点恼火,说:“他来不来无所谓,钱呢?”
经理脸憋得通红,叹了口气说:“一大早我就给他打电话,提醒他要来参加追悼会,并且带钱来,做人还是要讲信用的。可是,他的手机一直关机。到现在,我还联系不上他,我以为他会来的,没想到会是这样。”
朱阿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,说:“你当着我的面,再给他打个电话。”
经理从裤兜里掏出手机,找到张老板的电话,拨了好几次,张老板的手机都是关机。经理无奈地说:“你看,就是这个样子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他要走,朱阿牛拦住了他,不让他离开。
参加追悼会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,有些人回家,有些人直接到饭店等着吃豆腐饭。舅妈追出来了,她找到了朱阿牛和经理。她站在经理面前,肥胖的身体颤抖着,说:“钱呢?我的钱呢?”
经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。
他无奈地说:“你们现在就是杀了我,我也拿不出钱来。我只能等打通张老板的电话后,让他赶紧把钱给你们送过来。”
舅妈气得脸色发白:“骗子,你们都是骗子。”
经理说:“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。”
舅妈扑上去,要抓挠经理,被朱阿牛挡住了。舅妈拍打着朱阿牛的肩膀,气撒在了朱阿牛身上,说:“都怪你,说什么他们跑不掉的,他们现在耍赖了,你看怎么办?亏你舅舅对你那么好,这点事情都办不好!你去,去给我把钱要回来。”
趁这个机会,经理撒腿跑了。
舅妈看着他跑了,号叫起来:“我的钱哪,我的钱哪——”
顾珊珊跑出来,见此情景,也很生气,她是生母亲的气,对母亲说:“求你了,妈,你别再丢人现眼了,爸爸要送去火化了,你还在这里闹!”
舅妈又不吭气了。
顾姗姗让丈夫先送母亲回家。她和朱阿牛重新回到吊唁大厅里,看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父亲的尸体装进棺材。在棺材板合上的那一瞬间,顾珊珊哭出了声。朱阿牛搀扶着表妹,泪水也涌出了眼眶。顾珊珊边哭边说:“爸爸,爸爸,原谅女儿,没有照顾好你——”朱阿牛不知道怎么安慰表妹,只是默默地陪着流泪。
棺材抬上了灵车,朱阿牛和顾珊珊一起上了灵车,送舅舅最后一程。
当初,舅舅就是这样送完了朱阿牛父亲的最后一程,也送完了朱阿牛母亲最后一程的。现在,轮到他给舅舅送行了。
到了火葬场,工作人员不让亲属进去。
顾珊珊停止了哭泣,央求工作人员:“就让我进去吧,送爸爸上路,求求你们了。”
朱阿牛不想看到舅舅在焚化炉里烧成灰的情景,但表妹铁了心要进去,他也只好央求工作人员。工作人员见他们情真意切,破例答应了他们。他们看着舅舅的尸体被推进了焚化炉,那个面无表情,脸色有点阴郁的殡葬工人按下电门,舅舅的尸体就燃起了大火。朱阿牛浑身颤抖,闭上了眼睛。他不希望看到这一幕,是因为母亲,母亲在火中哀号的情景刺痛着他的心。顾珊珊却平静了,她不动声色地看着父亲的尸体渐渐地变成灰。
火化完了之后,顾珊珊将父亲的骨灰一点一点地装进了骨灰盒。
她的脸色还是那么平静,眼睛里也没有了泪水。
顾珊珊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出火葬场时,天上飘起了小雨。
她对朱阿牛说:“表哥,你一定要好好活着。”
朱阿牛说:“你也是。”
豆腐宴很热闹,喝酒的喝酒,吃菜的吃菜,人们笑着谈论着与舅舅死亡无关的话题。舅妈没有参加,顾珊珊的丈夫也没有参加,他在家里陪着心里惦念着那八万块钱的舅妈。舅妈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朱阿牛,要他去追钱,而一句话都没有问及舅舅火化的情况。朱阿牛觉得悲哀,他将此事告诉了表妹,顾珊珊让他不要理会。
豆腐饭好不容易结束了,朱阿牛送顾珊珊回家。到了家门口,朱阿牛说:“珊珊,我就不进去了,你回去好好陪你妈,告诉她,钱的事情我会去要的,让她保重身体。”顾珊珊知道他不想面对母亲,也十分体谅表哥,叹了口气说:“表哥,那你早点回去吧,好好休息。钱的事情你也不要为难,顺其自然吧,这些日子,麻烦你了,要不是你,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。真的很感谢你。”
朱阿牛说:“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,都是我应该做的。”
他看着表妹走进家门后,才默默地离开。
雨越下越大了,朱阿牛在雨中走着,不一会儿,衣服就被雨水打湿了。他感觉越来越冷,手脚都要僵硬,但心里还是期待一场温暖的大雪。实在走不动了,他才来到公共汽车停靠站,等来了一辆开往他家方向的公共汽车。
回到家里,脱下湿漉漉的衣服,冲了一个热水澡之后,身体才有了一些暖意。他打开手机,还是没有看到杨水妮的信息。
朱阿牛对杨水妮有了一种牵挂和担心。
她的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,这让朱阿牛十分不安和难过。他站在窗前,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雨丝,心里想着远方那个眼泪汪汪的姑娘。那天晚上,要不是白谣的事情,他会和杨水妮对话,那样,也许就不会和她断了联系。这样凄风冷雨的寒夜,孤独的人没有安慰。此时,杨水妮是不是躲在阴冷的房子里哭泣呢?抱着与她相依为命的塑料骷髅头,泪水滴落在骷髅头上,无声无息。她被黑暗包裹,内心挣扎、呐喊,没有人能听得见,也不会有人在乎她暗夜中的泪水和痛苦。朱阿牛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,心生凄凉,每一个亮着的窗口,都让他羡慕。那是别人的家,别人的温暖,和他无关。如果妹妹朱阿芳不死,也许他也有了个温暖的家,他也不会落到连自己都厌恶的地步。
朱阿牛走到妹妹的卧室前,推了推,门是锁着的。
他轻声说:“阿芳,开门,哥想和你说话。”
房间里面没有回应。
他想朱阿芳会打开门,走出来,大大咧咧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说:“有什么话快说,没看我忙嘛。”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,朱阿芳不会打开这扇紧锁的门了。可是,朱阿牛觉得她还在房间里,一直都在。他有了进入这个房间的冲动,于是,他找出了开门的钥匙,打开了门。
房间里幽暗,冰冷。
朱阿芳是不是站在某个角落里,用莫测的目光看着他。朱阿牛心里有些顾忌,踏进房间一步后停住了,害怕听到妹妹恼怒的喊叫:“别进我的房间——”朱阿牛倒吸了一口凉气,那喊叫没有发出来。他打开了房间里的灯,那是一盏花朵般的吊灯,灯光是暖色的,照亮了房间,也照亮了他苍白的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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